山东大学齐鲁医学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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忆艰难环境中的老师们
2019-11-25 23:02 束怀符  来源:《齐鲁医学往事》   (点击量:)

1946年,学生束怀符考入齐鲁大学医学院,在齐大读了六年,第七年被分配到山东省立医院实习。六年时间里,老师们的为人处世、工作作风、治学态度等,使他终生难忘。毕业后束怀符留校做教学工作,得以与老师们更为密切地接触,继续受教育。下面为束怀符的回忆。

 

“立足本职,放眼人民大众”

   过去由于齐鲁医院业务水平较高,在社会上的名声及影响很大。我考取齐大就是想做一名内科医师,“治病救人”“手到病除”“光宗耀祖”。新中国成立后,我虽然随学校多次参加过农村卫生工作,进行过卫生宣教、预防注射等,但内心一直瞧不起公共卫生医师,认为他们像“万金油”一样,哪里也可以抹,但不解决根本问题,认为他们知识浅薄。直到有一次高学勤教授上内科课时说,“临床医师在病人面前往往是无能为力的,来到医院的病人我们能治好的不过30%;另外30%左右是病人自己好的,我们给他药,仅是缓解症状,促进他们自己恢复;另有很多病人我们治不好,转成慢性病或最终死亡。这部分病人中有大部分是可以预防的,要解决疾病问题应该大力开展预防工作”,“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”。

   有一天,我去请教公共卫生教授张崇德。他表示欢迎我做卫生工作,但是要求我必须具备“铜头、铁嘴、橡皮肚子、飞毛腿”四个条件。即要时时刻刻利用一切机会进行卫生宣传,必要时会上会下,校内校外,挨家挨户做工作,不能怕碰钉子。卫生预防工作不是治病,不能立竿见影,有时短期不能见效,要经得起抱怨、讥讽甚至上级否定或不支持,不能生气、不能泄气。一旦发生急性传染病、食物中毒、急性工业中毒时,必须第一个到达现场开展工作。现在就要注意再学些卫生、流行病方面的知识。我听后犹豫不决,苦苦学了七年不够还要再学,受苦受累天天在下边跑,还让同学们瞧不起我,但是放弃又不情愿。

   1951年春,我随孙桂毓教授见习眼科门诊,一天来了一位抱着小孩的农村妇女。孙教授热情、温和地请妇女坐下,打开包一看,大惊,孩子骨瘦如柴,双目混浊、凹陷。教授立即变脸,大发雷霆:“孩子眼瞎了你知道不知道?今后孩子怎么活?你早干么啦?为什么不早来看?”那妇女说:“家里忙,她是个女孩就一直放在炕上没管她。”教授气愤地说:“女孩也是人!女孩也要生活!”

   妇女走后,教授半天都在自言自语地说:“怎么办呢?对这类的事情谁来帮他们?怎么帮?”这件事深深地教育了我。医务人员坐在医院里怎么能做到“立足本职,放眼人民大众”呢?当个公共卫生医师,是为人民利益而工作,何必计较名誉、地位及别人的不理解。因此,我下定决心干卫生预防事业不回头。

 

以身作则,培养职业医德

   生化课李缵文教授对我们要求最严。他常说做医生要功底扎实,基础课学好了对临床课才能理解深透。那时生化课除了每两周有小测试外,一学年还要考四次,平均分作为总成绩。第一学期开始我对他讲话听不懂,全靠记忆,当时学习困雉,第一次考试得了63.7分,那时65分才算及格,发回试卷后发现他对每一题、每一点小错误都仔细改过,最后批语是“粗心!逻辑思维混乱!”他说:“做医生,不比做其他事业,一点马虎不得”。他说:“答试卷如同写病历,第一要业务精,第二要分清主次,符合逻辑思维。第三要重点写清楚、写仔细,无关紧要的从简,病历是病人住院或就诊时的档案,是给人看的,必须字迹清楚。”“一个逻辑思维混乱的,书读得再多也不一定是个高明的医生。”这让我们开始感受到了学做医生的压力。

   外科曹献亭教授文质彬彬,讲课生动而幽默,进病房又变得谦虚、温和、慈祥,对病人柔声柔气、嘘寒问暖,从睡眠到饮食、到思想顾虑,逐一解释,在给病人检查中轻触轻按,使病人感觉“不是亲人胜似亲人”。教授教导我们,医生不单是治体病还要治心病,要尽量减少病人肉体及心理精神上的痛苦,要尊重病人。

   赵常林教授在关心病人心情方面除态度温和外,其独到之处是不论病多严重、病情多危急,态度仍然沉着、安详,使病人及家属不致惊慌。有一次我们见习时,一个恶性肿瘤晚期病人问:“大夫,我还能活多久?”答:“还要活一辈子。别着急,安心养病,配合治疗,咱把这一辈子活好。”一句大实话,人人都是活一辈子,但给了病人以极大的安慰与生存的信心。

尤家骏教授是用“母爱”来对病人。他总是慈祥地、慢条斯理地向病人及我们见习者解释病情、症状及治疗,要求病人注意治疗中的事项。安排我们见习病人前,一定要向病人作解释,征得病人同意。有一次我们下班晚了,到门诊后,候诊室空无一人。在诊病室只见老教授和病人对坐桌旁,病人身边一杯茶,二人正在聊天。看完病人后他一再向病人道谢,将病人送出门诊,而我们当时都呆呆地站在那里。

一位好的医生首先必须是一位具有悲悯情怀的人道主义者。尤教授负责麻风病院,每周查房一两次。有一次我们去见习,一进院门,听到一间孤立病房里传出悲凉的歌声,在唱圣经上的赞美诗。从窗口望去,十几个病人各跪在自己床前唱着,其声调如泣如诉,非常悲凉。教授说:这部分病人病情很重,已到晚期,很痛苦。我们尽量体贴地巡慰、照顾他们,但仍然减轻不了他们肉体及精神上的痛苦。我们只好请人教他们唱了这支圣经上的诗歌,使他们可以倾诉苦衷以求得心理安慰。人在最不幸的时候,痛苦无法摆脱时,是需要精神寄托与安慰的。

   记得1977年春夏,孙桂毓教授叫我帮他做有关近视眼的预防的课题,目的是解决下述两个问题:①想探讨一下散瞳前后检影结果,不散瞳的矫正方法。②现在中小学生近视率较高,想调查下山东省城乡中小学生的视力情况,找出当前的影响因素,指导他们如何顸防。教授带来的验光记录密密麻麻的有七百多例,他说这都是近几年自己亲手做的,别人检查的他没要,怕记录不准。还表示学生视力调查他可以亲自参加制订计划,组织、动员及下去调查。我深受感动。十年动乱期间,教授们都人人自身难保,过一天算一天,孙教授还时时想着病人的不便,想着广大青少年的近视与未来的职业的问题。他的思想境界超出了一个临床医师的职责。虽然现在在广大医师中考虑到上述类似问题的人可能不少,但能亲自登记,亲自下农村宣传、组织、检查的恐怕不多。

 

齐鲁大学节俭成风

   总务长杨德斋教授严把节约关。女生食堂都是吃玉米、小米面粉混合的粗粮窝头,有个别同学经济条件好点,将吃剩的窝头扔在垃圾上,被他发现后说:“谁家里有钱不愿吃粗粮可以,省下来给别人吃,不准浪费。”1950年抗美援朝开始后曾提出节约运动,杨教授在总务处写了好多“贪污和浪费是极大地犯罪”的标语口号贴在厨房、饭厅及洗手间。女同学中好多人觉得把“浪费”二字的严重性提得太高了,有意见。有人在上边改成“是不大的犯罪”,有的改为“不是极大的犯罪”。后来学生会主席又写了一条“节约水电爱国表现”贴在总务长的标语旁边。杨教授看了生气地说:“多少穷人吃不上饭,点不上灯,喝不上自来水,你们在这儿浪费不是犯罪是什么?”

   李缵文教授的节约若非亲眼所见,很难令人相信。1953年春,有一次我去他家请教一个问题。李师母正在给教授补袜子,是一双白色粗线袜,底上已经补了两层。第一层是大补丁,第一层破了又在上面补了第二层小一点的补丁。现在两层都破了,她把两层拆下来另补。布拆下来后,袜底洞大如鸡蛋。一双袜子补三次,不知还有没有第四次、第五次。当时一双袜子只有三四角钱。教授穿的大衣是一件深灰色“人字呢”的,衣服边全磨成了“毛边”,扣子换了好几种颜色与式样,据说是在国外留学时穿的,已穿了三十年。他常说:“中国底子薄,穷人多,相对的我们的生活已经好多了,不要脱离老百姓,不做无意义的浪费,把钱用在该用的地方。”该用的地方是哪里?大概是图书馆吧!李教授一生节约,去世后把仅存的钱全捐给学校作为“李缵文奖学金”。

   赵常林教授在工作中非常节约。他带见习时,特别提醒我们,对每一个手术,除术前、术中和术后要充分准备外,对所用酒精、棉纱、棉球、刀口大小、缝合线长短都要心中有数,保证质量为主,不作原材料的浪费。赵教授的节约成为学生的笑谈,说教授半尺长的缝线可以做一个阑尾切除术。

   尤家骏教授是国际权威、一级教授,大家却从未见他穿过好一点的衣服。冬季一件旧毛呢大衣是30年前在国外时穿的,春秋一身旧中山装,夏天的白上衣领口、袖口皆补丁。不认识他的还误把他当做老清洁工。上世纪50年代一个星期天中午,下着毛毛雨,我遇见他打一把纸伞、提一个布包,建议我陪他到西双龙街小店去买肉包。他说:“老太太年纪大了,身体不好,平日洗衣做饭很累,从现在开始我星期天放她半天假,让她休息。由我负责买肉包吃,改善生活。平日吃素,星期天吃肉。”我说:“我们职工食堂天天有肉包,谁也可以吃。”教授的这种生活水平在当时是普通市民都能达到的。“文革”中,老教授被多次批斗,精神有时不正常,在劳动改造拉车时,有一次饿了,就抓起煤球当饭吃。

 

终生坚持业务学习

   我们临毕业时,高学勤教授对全班同学说:“你们读了七年,学到了什么?学校只给了你们一把开启知识的宝库之门的钥匙,希望你们不要辜负了这把来之不易的钥匙。今后要努力学习,不断充实提高,做一个能解决问题的好医生。有人把钥匙拿在手里欣赏、把玩、不思上进,业务得不到提高。可能还有人会拿着钥匙招摇撞骗害人害己。望你们自重。”

   上世纪70年代初,有一天下午一点多钟,天下雪、地上滑。我看见赵常林教授跛着腿艰难地去图书馆。当时教学八楼图书馆门前平台上已结冰。我去扶他,问天不好还来干么。赵教授说:“近来门诊病人多,很忙,好多天未来图书馆,国际上医学科学发展得很快,不看就落后了。”那是在“文革”期间,赵教授既不能讲课,又不能做手术,也不能查房,如饥似渴地学习是为什么呢?

   1970年,学校全体师生“下楼出院”到农村开课,学校只剩老弱病残及家属。1971年,我与另外两位教师因科研任务被调回学校。由于工作需要,我经常晚上去阅览室查阅资料。有一晚,值班的李同志说:“过去只有李缵文教授来,现在又来了束老师,我只有给你们两个值班。”我心中抱歉。下班时到隔壁阅览室只见全房间开了一盏灯,只有李教授一个人去查阅资料。我对他说:“晚上路不好走不要来了。”他说:“没关系,我就住在图书楼隔壁,是平房,好走。”这时我才想起李教授早已被“造反派”赶到图书楼东首工人都不住的小破屋里了。身居陋室,日夜学习,其乐也融融。

   我有幸毕业后留在学校,住在学校,与原齐大医学院的教授接触较多。诚实是做人的宗旨,试问半个世纪后的今天,名利至上成风,那些发大财的人,有谁是靠诚实起家的?上世纪50年代一个靠薪金生活的教授经济上干干净净的,背着“小气、抠门”的名声,节约了一辈子,仅节省了几万元。况且他是半辈子在不断的政治压力之下自觉节约,自愿支援贫苦学生的。试问那些追逐名利,或贪污腐化,或铺张浪费,或将亿万元为子女存入外国银行,却对慈善事业一毛不拔者,你在李缵文教授面前是什么感觉?

   尤家骏教授随时关怀病人的作风与精神像不像是“自找麻烦”或“多此一举”?但他给齐鲁医院树立了威望。在物欲横流的今天,医患关系好像也成了买卖关系。有的病人一住院就主动给医生送红包,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与健康,因为他怀疑医生的道德与人格。如果今天的医生都像老教授们的工作态度,那该减少多少医患矛盾与纠纷?

   孙桂毓教授30年前所做的课题,放在现在绝对是微不足道的,实习大夫也会想到当课题做,但是考虑到当时的历史条件就不同了。那时刚打倒“四人帮”不久,许多“左”的影响尚未肃清;科研无经费,出差下乡自掏腰包;大型现状调查作为内部资料不能在杂志上发表。无名无利的事他做到了,而且是自觉自愿地克服了种种困难而做的。对比过去,今天的教授们啊,难道你们不感到幸福与知足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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